澎湃新闻记者 胥辉 实习生 喻俊钦

调至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处级干部秦志洲再回临汾时，身份已是犯罪集团头目。

他曾担任过运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办公室主任、副处级审判员、绛县副县长、新绛县委副书记、闻喜县县委副书记等职。落网不久前，调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三师图木舒克工业园区管委会党工委书记、主任。

9月5日，山西省临汾市乡宁县公安局通过微信公号发布通告，公开征集秦志洲等人违法犯罪线索。通告称，近期，经上级公安机关指定管辖，乡宁县公安局打掉了以秦志洲为首的犯罪集团。多年来，该犯罪集团在临汾市乡宁县、运城市盐湖区、新绛县、绛县等地有组织地实施强迫交易、寻衅滋事、非法拘禁、虚假诉讼等违法犯罪活动，现主要犯罪嫌疑人秦志洲等20余人已被乡宁县检察院批准逮捕。

现年49岁、曾长期在运城任职的秦志洲，何以成为犯罪集团头目？

澎湃新闻注意到，自2014年开始，网上对秦志洲的举报就密集出现，至少5名企业主对秦志洲等人实名举报。

在多名举报者的说法中，秦志洲幕后操控，成为企业的债权人，然后以债务逾期等理由，利用社会人员强占煤矿、企业等。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的企业主表示，他现在正在配合警方调查取证。但他们的说法尚未得到官方证实。

由于案件还在侦查阶段，9月21日，乡宁县公安局负责侦办该案的民警告诉澎湃新闻，还不能就此案受采访。

多名企业主举报称被“套路”

参与举报的企业主，包括乡宁县枣岭乡老君庙煤矿老板高山虎、高兆兰兄弟，山西德生轮胎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德生轮胎厂”）原法定代表人任晓更、山西荣盛混凝土有限责任公司张文德、新绛金冠广珠宝首饰公司法定代表人侯丙辰等。

德生轮胎厂法定代表人变成了秦志洲犯罪集团成员何裕飞

任晓更举报称，2014年，秦志洲在山西绛县担任县委副书记期间，以帮他筹措资金的名义大量借款或贷款，筹措的钱却大部分被秦志洲控制或使用。最终，秦志洲的 “代理人”王明又以债主的名义，将德生轮胎厂占据。

任晓更称，早在2006年他就认识了秦志洲，当时秦志洲还是运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办公室主任。因筹建德生轮胎厂需要大量资金周转，一个朋友向他推荐了秦志洲，称其“认识很多有钱人，帮很多老板筹措过大额资金”。秦志洲当时非常热情，很快帮他解决了160万银行兑换汇票。并表示，厂子效益好了之后再还钱不迟。

任晓更称，由于资金问题，轮胎厂建设进展缓慢，一直没有投产。到2013年，张涛投资之后，企业才逐步开始生产。2013年8月秦志洲出任绛县县委副书记，上任第二天就考察了德生轮胎厂，对该厂建设很满意，听说就要投产了，表示可以继续帮筹措一些资金。

按照任晓更的说法，2014年，在秦志洲的帮助下，轮胎厂先后以土地抵押等方式，向绛县信用社及当地公司贷款或借款数千万元，但轮胎上实际上只使用了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被秦志洲以各种理由转走。其中包括向绛县信用社贷款的680万元。

任晓更称，2014年9月左右，王明将他控制，称按照秦志洲的安排，他已替德生轮胎厂还上了欠绛县信用社的680万贷款，并拿出一张还款日期一个月的借条，要求以整个轮胎厂的资产作为抵押。王明用暴力手段，逼迫他签下了借条。

德生轮胎厂投资人张涛称，秦志洲在2014年初，还给德生轮胎厂推荐了一个叫王泽荣的人担任总经理。但此人到任后却只听命于秦志洲。2014年11月6日，德生轮胎厂的股东开会，罢免了秦志洲介绍过来的总经理王泽荣。11月9日，当股东将该决定通知王泽荣时，却被当场撕毁，王泽荣称公司法人代表已经更换，他们已经无权更换他了。

澎湃新闻注意到，乡宁县公安局发布的上述通告显示，秦志洲犯罪集团主要嫌疑人中，也有一个人叫王泽荣。

澎湃新闻在一份有德生轮胎厂6名股东签名的举报材料上看到，六名股东表示，在他们毫不知情、未到场签字的情况下，德生轮胎厂的法定代表人被变更成了一个叫何裕飞的人。乡宁县公安局的通告显示，秦志洲犯罪集团主要嫌疑人也有一个叫何裕飞的人，目前在逃。

举报材料还称，11月9日晚，一帮社会人员，强行将德生轮胎厂占领，生产建设全部停止。

据德生轮胎厂所在地——绛县横水镇柳泉村书记袁德才向澎湃新闻证实，当天有二三十个手持棍棒的社会人员将厂子占了，这一占就是大半年。袁德才说，这个厂是租用村里的300多亩土地，一年租金大概20多万。但2014年厂被占之后到现在，村里再没收到过租金。在各方撤离之后，村里已经派人将厂子保护了起来。

张涛称，他先后投资了约5000万元到德生轮胎厂，拥有大部分股权，当时本计划对厂子进行改造升级，全面投产盈利之后收回投资。厂子被占后，他找中间人协调，希望将轮胎厂法定代表人转给他，以尽快恢复生产。此前秦志洲一直在幕后，因他是大股东，秦志洲后来曾和他直接谈判。

张涛称，秦志洲给他提了三个条件，一、德生轮胎厂要认1亿的债务。二、支付30万现金，作为社会人员占厂的开销。三、张涛担任法定代表人之后，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没有找到钱，就把法定代表人身份还回去。“我没有答应，所以，法定代表人也没有转给我。”张涛说。

任晓更和张涛等人的说法，尚未得到官方证实。他们称，他们将相关情况写成材料，递交给了相关部门。

针对秦志洲类似的举报还有多起。如乡宁县高山虎、高兆兰兄弟称，他们合伙经营的老君庙煤矿有一笔2000万元的债务，2006年，时任运城中院办公室主任的秦志洲声称债权已经转让给了他，于是以债权人的身份带着社会人员强行占据了煤矿。几年后，煤矿经重新整合，以18亿价钱转让，秦志洲犯罪集团转手获利10多亿。

“代言人”此前已被判

乡宁县警方9月4日发布的通报中，主要犯罪嫌疑人排第一位的是秦志洲，其次就是王庆九。通报特别注明，王庆九曾用名王明、刘峰。

和秦志洲等人打过交道的高兆兰、张涛均称，王庆九是秦志洲的“代言人”，两人曾经是同学。作为公职人员的秦志洲不能出面做的事都是王庆九出面，“两人总在一起”。张涛说，抢占老君庙煤矿、德生轮胎厂王庆九也都出面了。

不过，王庆九早已被抓。

2015年9月，王庆九被运城市盐湖区公安分局逮捕。裁判文书显示，盐湖区检察院最后以非法拘禁罪、故意伤害罪、诈骗罪、敲诈勒索罪、非法占用农用地罪对王庆九提起公诉。一起被起诉的还有张志刚、何裕飞、耿恩平三人，这三人涉及非法拘禁罪和故意伤害罪。

澎湃新闻注意到，该案几名涉案人员，除了张志刚，其余的人均在乡宁警方上述通告公布的秦志洲犯罪集团主要成员名单中。

2017年6月28日，盐湖区法院一审判决王庆九有期徒刑八年零四个月，并处罚金三万元。张涛称，判决书中王庆九犯的这些罪，背后差不多都有秦志洲的影子，但整个案子，秦志洲都避开了。

对王庆九非法拘禁、故意伤害的，主要都是针对山西荣盛混凝土公司原法定代表人张文德。判决书中，张文德在证词中称，王庆九为了达到目的，对他限制人身自由长达七八天，还对他拳打脚踢和威胁。

据张文德在网上的实名举报，秦志洲安排王庆九入股该公司，并负责该公司的财务。最终王庆九控制了公司，成为实际老板。

被王庆九控制的荣盛混凝土公司如今已被查封

9月14日，澎湃新闻在山西荣盛混凝土公司搅拌站看到，该公司早已停止运行，公司附近一位商铺老板称，2015年搅拌站就被查封关门了，但不久前，又来一批警察进入搅拌站调查。

一位案件知情人则告诉澎湃新闻，王庆九当初的案子并未将秦志洲牵扯进去。但王庆九怀疑是秦志洲想办法抓他的，因为秦志洲很多钱都从王庆九公司或个人账上过，但要钱的时候，王庆九说钱都用了。

王庆九案判决书中，同是给秦志洲做事的人，王庆九被指控罪名最多、刑期最重。

在当地和秦志洲有过接触的人看来，和秦志洲反目的不只有王庆九。网上一封对秦志洲的实名举报材料中，有一个举报者叫李金平。

张涛说，李金平其实当初也是跟秦志洲一起做事的，他们关系都不错。他当年为了德生轮胎厂的事情，就是通过李金平作为中间人，联系秦志洲谈判的。

运城一位熟悉秦志洲的人告诉澎湃新闻：“秦志洲在运城关系广，各行各业都很熟，想做什么事都容易。”

被抓前调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当地熟悉秦志洲的人称，秦志洲之前一直在争取成为绛县的县长，但“网上对他的举报太多”。

网上的举报，一度对秦志洲造成了很大困扰，张涛称，他曾经在网上转发了一个举报帖， “不知道怎么回事，秦志洲很快就知道了，直接打电话问是不是我写的帖子”。

张涛认为，这次秦志洲被查，一是受害企业主多年来持续不断举报。另一方面，应该是山西省公安厅下了决心要打掉这个犯罪集团，今年4月，公安厅为此成立了专案组，他们这些受害企业主目前都在全力配合警方的调查取证。

澎湃新闻注意到，乡宁县公安局的通报中第一句便是：“经上级公安机关指定管辖，乡宁县公安局打掉了以秦志洲为首的犯罪集团。”

秦志洲落网前不久，从闻喜县调至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三师图木舒克，出任工业园区管委会党工委书记、主任。

一位了解王庆九案件的知情者告诉澎湃新闻：“王庆九被抓之后，上级有关部门就已经找他了解秦志洲的情况了。”那时候，秦志洲还是闻喜县委副书记。秦志洲去新疆之后，当地一位老板也想跟过去，在那边找些项目做，但有人提醒，“秦志洲可能要被查了”才没去。

2019年4月23日，秦志洲在老区建设促进会闻喜县现场会上发言。

昔日经历：从法院办公室主任到地方领导

据公开简历：秦志洲从新绛县副县长，到绛县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长，再到闻喜县任县委副书记，落网时已调至新疆。而此前的近20年里，他一直在法院系统工作。

1998年，秦志洲从平陆县法院调到运城市中级人民法院，两年后成为法院办公室副主任，2003年出任办公室主任。一位秦志洲当年的办公室同事称，在当时大多数同级同事中，这种升迁速度算是比较快的。

秦志洲曾工作近20年的运城中级人民法院

秦志洲同事说，秦在运城法院工作期间，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坏印象，看上去很会为人处事，“前一阵看到公安通报说他是犯罪集团头目，我们都感到很意外。”不过，他又表示，他做的那些事都是个人在外面干的，法院同事很多人不知情也很正常。

虽然有将近20年法院工作经历，但两名曾在运城中院工作过的人都表示，他们从未看到秦志洲办过案子，一直从事行政工作。一位熟悉运城法院的法律界人士也表示，秦志洲好像有过一段经济庭工作经历，也没见他办过案。

但在2008年，作为运城中院办公室主任，一直从事行政工作的秦志洲又多了一个身份——副处级审判员。

2010年6月，秦志洲从运城市中级人民法院调至新绛县，任县政府党组成员、副县长，正式走上地方领导工作岗位。“离开法院时只带走了他的驾驶员，不过这次警方的通报中，有一位涉案团伙成员也是当时运城中院的临聘人员，没想到也跟秦志洲走在一起了。”上述秦志洲的同事说，秦志洲当时那种工作调动，在法院系统并不多见，但 “也不算太意外”。

据多位熟悉秦志洲的人士证实：秦志洲的父亲张道中曾是运城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秦志洲从小随母亲姓秦。据公开资料：张道中生于1949年，2001年出任运城市发展计划委员会党组书记、主任，2004年任运城市人大常委会党组成员、副主任。2006年，张道中再度当选运城市人大常务委员会副主任。如今，已经退休的张道中担任运城市老区建设促进会会长。

澎湃新闻注意到，在调往新疆之前，秦志洲和父亲张道中一同出席了一个现场会。据运城晚报报道：2019年4月23日，运城市老区建设促进会在闻喜县召开现场会。70岁的张道中，以运城市老区建设促进会会长身份出席并讲话；秦志洲则以闻喜县县委副书记的身份，在会上汇报了全县经济社会工作，以及“老促会”的发展建设情况。此后不久，秦志洲离开闻喜县赴新疆工作。

据媒体此前报道：秦志洲还有两个弟弟，均在政法系统工作。其中一个弟弟表示，他们和秦志洲很少联系，对他的事情不清楚。

责任编辑：崔烜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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