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五火烧屯溪街”,对于升平时世的商业社会来说,无疑是一段惨痛记忆。即使岁月已逝,人事已非,却仍能透过街衢市井之谣,回望九十多年前的那场历史劫难……
(一)来自田野的两种唱本
“民国十八年,土匪到祁门。清明前一日,土匪到屯溪。屯溪烧得光,先烧德厚昌。屯溪烧得穷,祸起汪仲容。屯溪烧得苦,碰着朱老五。”在民间,这首脍炙人口的民谣,诉说的是九十多年前徽州历史上的流光碎影——1929年4月4日,安徽东至人朱富润率领一百多人自休宁到屯溪,他们向当地商团要枪未遂而纵火焚烧,将屯溪市镇精华毁于一旦,这就是民国年间著名的“朱老五火烧屯溪街”事件。
关于“朱老五火烧屯溪街”,当年国内的诸多报章皆有报道,大多称之为荆棘时局中的一次“浩劫”。而在徽州民间,亦遗存有记录此次飞灾横祸的两种唱本。其中之一封面题作《朱老五(官字)调本唱》,另有“壬申年”字样,壬申年即“1932年”。而在书中,文本末尾注明“项(火连)炌抄本完了”十字,由此可见,该书显然是事件发生后三年内所创作的本子。
1932年抄本《朱老五(官字)调本唱》
另外一种曲本则直接题作“朱老五”,封面除书名外,另有“汪洪陞抄”的字样。此外,还标有“闹徽州唱曲本”六字,末署“民国廿八年”,说明该书当为1939年的抄本。二书之内容大同小异,但在文字表述上仍有一些差异,显然是由不同的人分别抄录的本子,反映了朱老五事件发生后三至十年间民间不断传唱与传抄过程中产生的文本歧异。
1939年抄本《朱老五》
从文字表述上看,晚出的汪洪陞抄本显得更为通顺。该书首先以“西皮倒板”唱道:“朱老五,在东流,威风凛凛。”所谓西皮倒板,也作“西皮导板”,是指京剧中的一种唱腔,多用于大唱段开始的地方,起开导之用。西皮倒板的节奏自由,便于抒发情感。在传统剧目中,主要角色通常是在激越奔放的倒板之后闪亮登场……
(二)唱本中的“朱老五入徽”事件
朱老五入徽事件的主人公叫朱富润(又名朱义材),因在拜把兄弟中排行第五,故一般人通称他为“朱老五”。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叶,徽州地区地方志办公室编有《徽志资料选编》(未公开出版),该书话及桑梓旧事,如数家珍。其中收入了事件亲历者之回忆以及当地学者的调查报告,颇为细致地勾勒了朱老五入徽的整个过程。以下,就结合唱本及新见的现代报刊资料,对此作一较为全面的概述。
据说朱老五生于1895年,为安徽省东流县(今东至县)朱家村人。此人出身贫寒,曾在三十三军第一团当过营长,后被遣送回家,他纠集当地的一些人,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活跃于丁香树等处的深山僻坞。1929年3月31日,他率部一百余人,身披白布,手持步枪、刀矛,举着红旗为前导,号称“天下第一军”,翻越赤岭进入徽州,抵达祁门县历口。
历口是祁门西乡的重镇,也是“祁红”的重要产地。其时,正值红茶登场,原本是当地一年中最为繁忙的季节,不速之客的出现,令诸多商人深感不安,他们纷纷闭门弃店,四处逃窜。朱老五找不到有钱人,就在历口随机寻找一些高门大店纵火泄愤,一时间烽烟四起,数十家茶号、店铺惨遭焚毁。随后,在弥漫烟雾中,他又率部朝着祁门县城进发。午后,朱老五一行抵达小路口,派人捎信至祁门县府,称要“借路趋屯”。根据1984年祁门县老中医谢振道(时年83岁)的口述回忆,当时,祁门县只有自卫队枪支八十条,其中尚有不能点火者。除此这外,还有商会枪支十条,以及分布在县境各地、缓不济急的二百余支猎户枪支。对此,刚刚到任七天的县长詹纯熙自知汲深绠短,寡不敌众,遂于翌晨派谢振道等人赶赴小路口,卑声下气地表示愿意奉送朱部五至十万元的“茶仪”,恳请他们绕道而行,以免祁门县城遭受兵灾。
赤岭、历口、小路口示意图,李甜绘制
民国时期的祁门县城
在历史上,花钱消灾是徽州人每逢战乱的常见应对策略。明清鼎革、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时期,活跃在扬州的徽商就先后以此与清军、英军和太平军周旋过。不过,对于这样的建议,朱老五予以断然拒绝。听到此一消息,祁门县府的县长、公安局长等纷纷逃遁。4月1日,朱老五率部进入祁门县城,焚烧了县署、公安局及王永顺木器厂,同时没收了洪源永茶栈的大量资金作为军需。对此,汪洪陞本《朱老五》唱本接着以“西皮流水”唱道:
到祁门,遇着了弟兄不多个。开牢门,放犯人八十三四个。上街去剃了头,换上新衣服,背了枪,带火药,骑马望前跑。
“西皮流水”也同样是京剧的声腔,其流水板式为四分之一拍,俗称“有板无眼”,最适宜用作叙述的唱段,表达轻快或慷慨激昂的情绪。的确,唱本《朱老五》在此后皆是叙述的唱段——朱部进入祁门县城后,首先释放了监狱中的囚犯,让他们剃头换衣后加入自己的队伍。4月2日,朱老五率部进驻黟县渔亭镇。他在当地搜罗枪支弹药,没收富商财产,焚毁了益泰当铺,大火并殃及镇上的布店、衣庄和药铺等。黟县县长闻警,立即组织力量扼守城南天险,以防朱老五率部攻打县城。在旧徽州的一府六县中,黟县是个荒僻小县,交通极为不便,一向易守难攻。朱老五见状,亦不披莽深入,遂继续东进,于4月3日在齐云山麓与休宁县警队交火,后者一击即溃。朱老五率部乘胜追击,突破了多道防线,并顺利进入休宁县城。对于此一过程,《朱老五》这样唱道:
到渔亭,向商家,要枪、要火药,唬得那商家们,望前来藏躲。刘老四,拿起洋油来放火。朱老五,叫弟兄,岩脚来候着。休宁县,听此话,心里来急着,打电话,到屯溪,特来要救兵,叫商队,和警察,一及[起]来保着,保着我,休宁县,以免来经过。屯溪商,回电话:不能来保着,吾商队,和警察,要保我乡镇。要我来保你,万万都不能!休宁县,听电话,心里来急着,打起包袱一及[起]来逃走。朱老五,带人马,来到休宁县,到县里堂上,一及[起]来打坐。叫弟兄,放犯人,八十有几个,到大堂,见弟兄,一齐来开锁,叫他们,上街去,剃了头,换衣服,叫弟兄,到面馆,大家来吃着。吃好了,背了枪,连带枪子药。朱老五,叫弟兄,两下来分开。分开了,两班人,各各望前跑。一班人,望万安,前去来经过。一班人,望姚溪,一及[起]打中伙。后面来了四十个,保卫先锋一勇队,两下开火,逞威风,一枪把那渡船来打破,点点保卫队,死了七八个。
朱老五进入休宁县城后,仍旧故伎重施,释放了狱囚数十人,以壮大自己的队伍。在城里,他四处搜索县城各机关,并放火烧毁县署。休宁县长见状,慌忙乘混乱逃之夭夭。除了打击地方政权外,朱老五还没收了布庄、衣铺及洋广京货店的资财。接着又分兵两路,其中一路与赶来的屯溪商团四十余人展开激战,不久,后者即被击溃,多人尸横在地,血溅尘埃。乘此大势,朱老五遂押着一些豪绅富商作为人质前往屯溪……
《朱老五》唱本接着状摹了朱老五在屯溪的行动:
朱老五,到屯溪,桥上来经过,开枪打死小孩童。两班弟兄一齐来碰着,叫弟兄,到衣庄来打坐。弟兄们,问商家,要枪要火药。商家说,六十杆枪子连火药。大不该,陈会长,开门来逃走。刘老四,拿起洋油来放火,上街头烧到,一直下街过。朱老五,听此话,心里很难过,他到屯溪桥上来点卯,点点人马三百几十个。朱老五,叫弟兄,望黎阳,来经过,来放火,一枪打死老公公。
所谓问商家要枪要火药,是指朱老五要求屯溪商会交出枪支弹药。原来,早在1912年,以屯溪商界为首,联合休宁县辖的万安、海阳、龙湾、上溪口四镇,共同成立了休宁县商会,会址设在屯溪后街。1928年,商会会长汪仲容招兵买马,在屯溪成立商团,自兼商团团长。当时,他购置了一批新式枪械,期望以此保护商界利益。朱老五入徽之初,汪仲容就在沿途布防狙击,但却屡败屡战。当朱老五进逼屯溪时,汪仲容与之在屯溪西南郊相遇,并展开激战,结果,商团大败,汪仲容亦潜踪匿迹,逃进深山避难。
朱老五先后攻陷休宁县城和屯溪,居住在屯溪的达官巨富闻风奔逃,当地巡警四十人携械潜匿,而商会会董也纷纷躲藏。4月4日,朱老五率部进入屯溪,勒令交出汪仲容和商团的枪械。市面上的商号猝不及防,惶惑骇怖之余,只得公推大康钱庄经理刘紫垣和教会牧师沈玉书,代表诸商户硬着头皮与朱老五谈判。其中,刘紫垣是屯溪著名的绅商,他属下的“刘紫记”,是屯溪最早经销洋油(煤油)的三家商号之一,曾承包德士古公司的幸福牌煤油。另曾代销英美烟草公司老刀牌、哈德门卷烟等,并开设有大康钱庄。
针对朱老五的要求,刘紫垣赶紧派人与汪仲容接洽,请其拨交空枪四十支加以应付,结果却遭到后者的拒绝。刘紫垣眼见难以了局,遂不辞而别,潜逃无踪。对此,朱老五等人气急败坏,遂将屯溪汪仲容的德厚昌南货店浇上汽油,纵火焚烧。大火蔓延,很快殃及左邻右舍的钱庄、锡箔号。火势愈来愈大,其他商号惟恐危及全市,纷纷请求朱老五下令灭火。朱老五仍然坚持要求交出40支枪,就会立即灭火。当在场的商号老板皆表示愿意负责后,朱老五随即下令灭火,并亲临火场督促。不过,商号老板们在德厚昌火灾扑灭后,纷纷收拾细软逃避,根本无人再去兑现交枪之事。第二天早晨,朱老五等发现由休宁押解至屯溪的十余名豪绅富户,大部分已于夜间脱逃,不禁怒火中烧,遂令将余下五人押至大桥头枪决。接着,放火焚烧了商会、商团、公安局、公卖局、厘税局等机关。此时,由于无人救火,火势迅速蔓延,整个屯溪镇淹没于火海之中。这场大火焚烧了很长时间,东镇、西镇、河街三大商业中心悉遭焚毁。部分士兵还渡河前往不远的阳湖,烧毁了著名茶商吴荣寿的住宅。前揭民谣中“屯溪烧得穷,祸起汪仲容”一句,指的就是此次的灾生祸作。
大火一直烧到夕阳西沉,朱老五才在苍茫暮色中率部撤离屯溪,向率水上游的龙湾一带进发。沿途,他们又焚毁龙湾盐栈三所、商铺十余家,龙湾对河之下溪口村130余家亦遭焚烧。朱部此行之目标是汪仲容的老家石田,希望在那里能活捉他,结果却未能如愿。朱老五等人为了泄愤,见一徽派楼房富丽堂皇,便以为是汪家,遂纵火焚烧。对此,《朱老五》唱道:
朱老五,叫弟兄,望龙湾来经过。弟兄们,到溪口,当铺来放火。朱老五,叫弟兄,一直望前跑,到石田,汪宗仁家里来放火,烧得那洋楼、花园,一及[起]来去消,唬坏了家里人,一齐来藏躲。
唱本中的“汪宗仁”,应为方音之讹。其实,被焚烧者并非汪仲容的房子,而是其族人近亲的高楼。一路上,朱老五还不断抓捕各处的富商:
叫弟兄,到溪口,街坊来经过。又遇了鲍天茂,一个老板,在店里来打坐,弟兄们将他拿的拿,拖的拖,拖过河。刘老四,河村要放火,不是神圣来保着,险些开泰又要烧。朱老五,听见后面马铃响,叫弟兄,快快望前跑,后面追兵又来了。叫弟兄,快快簥[轿]子来打着,将老板抬到婺沅[源?]来耽搁。鲍老板,不肯来上簥[轿],两个耳巴打上簥[轿],糊里糊涂抬得望前跑,抬到婺沅[源?]来耽搁,身安银来取着。
休宁溪口
溪口亦即上溪口,此处位于休宁西部,因地处浙源水与率水交汇之河口而得名,素有“七省通衢”之称,在皖南亦有“小屯溪”的美誉。民间有顺口溜称:“杂货店、绸布庄,米店、饭店、豆腐店,盐铺、药铺、典当铺,油坊、粮坊加染坊,茶馆、旅馆伴会馆”,此一顺口溜反映出当地的徽商店铺鳞次栉比。而唱本中的鲍天茂,就是溪口当地的富商。朱老五挟持着他前往婺源,对此,鲍家只好花钱消灾,“唬坏了亲生子,急得没奈何,借的借,拖的拖,拖到银子几千多,托人送到婺源城,将银子,掉换老板人一个”。
由于皖南地方军事力量薄弱,商团组织亦缺乏战斗力,故而率部入徽的朱老五若摧枯拉朽,势入破竹,这引起了国民政府的极大忧虑,蒋介石遂多方调兵遣将,大力围追堵截。在此情形下,朱老五率部穷途颠沛,进退狼狈。当他们进入江西后,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在与当地驻军的激战中,朱老五身负重伤。对此,唱本《朱老五》中也有生动的描述:
后面来了浙江兵,追到也有几十个,问他们:“你来做什么?”
他说道:“我在屯溪卖红药。”
“跑到婺沅[源]做什么?”
浙江又追到几十个,门[问]他们:“你到婺沅[源]城里做什么?”
他说道:“我在屯溪卖馍馍。”
“你在屯溪卖馍馍,为何金戒指带上几十个?身上穿的是皮货?别样事儿我不问,我问你,一人一枪过。”
又遇了弟兄们喜欢摸老破,好老破,又是摸不着,金戒指又是带不着。朱老五又要来作恶,三十八万银子去火,浙江兵得银子,快乐真快乐!到江西,睛枪挑破。到东流,亲眷家里来耽搁,二班弟兄都逃着。到九江,船上公公用计谋,将他一把就拿着。送到安庆,头了一刀去了火,血淋淋人头挂成垛,尸身分开望外抛……
上述文字颇有同音讹误之处,表述亦不尽雅驯,乍看有的颇难索解。如“摸老破”,在另一抄本《朱老五(官字)调本唱》中作“摸老婆”——“还有弟兄们,喜欢摸老婆,好老婆,又是摸不到”,这显然是指朱部军纪涣散,一些士兵若逐浪浮萍,于兵败之际更是放荡不羁。“三十八万银子去火”,在此本中则作“三十八挑银子去了火”,可能是指朱老五的徽州之行,曾缴获大批银两。而“浙江兵,得了快乐又是快乐!”则是指这批赃款,绝大部分后来都被尾随而至的浙江军人所缴获,落入后者的私囊。另外,上揭的最后数句,在别本中亦作:
朱老五,到九江,眼睛枪打破。到东流,亲人家中来打坐。到九江,船上背家伙。到安庆,头子一刀去了伙。
可见,上述二种抄本文末的唱词,都是状摹朱老五及其部下的下场。
4月23日,朱老五被俘。两天后,他被处以极刑。稍后,《图画京报》上有一张《在皖被捕枪决之著匪朱老五及其党羽》的照片,其中,朱老五坐在中央,光着上身,左眼上蒙着一个大大的纱布,但腰杆子仍然笔挺,其神情意态,似乎仍具睥睨乾坤之状。4月29日,当时的《中央日报》发表《巨匪朱老五在皖斩决》的报道,其中有颇为详细的审查过程,以及朱老五被“暴尸示众”的消息。
《图画京报》第58期,1929年
(三)朱老五入徽与民间社会
朱老五被捕后,主审官问他:“你是什么进候才为匪?”
朱答曰:“我在三十三军当了三个月的营长,即被解散回家,在家因事与人打官司,不服气,才想去做事。同时杨某带了五六十支枪到我家里来,要我去,我见他瞎闹,不肯去,他就把我家里所藏的几支枪拿去了,与那些小伙子借我的名字干。其后三十五军到来,闻知此事,也不详查,就把我的房子烧了,田地也一起充了公,我没有办法,就一个人跑到徽州去。后来蔡某来找我到桐城去,与杨某闹了两次火,缴得枪支,弟兄们的逼迫,就干起来了……”(《朱老五之供词》,载1929年《知难》第108期)此一供词虽然颇多自我辩解之辞,但本不安分的朱老五之最终起事,中间也确有一些官逼民反的成分。
朱老五率部入徽,在祁门县城平政桥上曾发表演说:“我部以铲除贪官污吏,打倒土豪、资本家为宗旨,平民无须惊慌。”他在进军徽州途中,曾编歌谣向世人宣传:“条牛担种家里睏,平头百姓不过问。穷哥儿们不好混,跟着我们朱富润。要想儿孙不吃苦,快来拥护朱老五。”朱部所经之处,对于官僚和富户多所打击。根据后来国民政府的审判报告透露,他离开屯溪前往婺源及江西各地时,一度企图与工农红军联络。正是因为这些,以往对朱老五事件的评价颇多分歧。早期的论述多将其置于阶级分析的框架,视之为农民运动,颇多同情乃至赞美之辞。但也有一些当代方志对于此一事件述而不作,只讲述经过,而不作任何评判。此外,还有不少则完全持否定态度。揆诸实际,朱老五在平政桥发表演说时,祁门县平民胡光兴强行过桥,一言忤意,即被其部下残忍枪杀。朱氏声称:“光蛋痞赖跟我跑,土豪劣绅定不饶。”他们进入祁门、休宁县城后,不加甄别地释放了所有监狱囚犯,并让这批失路游民迅速加入自己的部队,这使得本就龙蛇杂乱的兵源更形复杂。特别是其中的一些人具有强烈的反社会报复性质,他们四处烧杀劫掠,颇为残忍与贪婪。因此,朱老五等人虽然强烈反抗旧政权,镇压富商、官僚,但与通常认知中“劫富济贫”的农民起义仍有较大的区别。
朱老五火烧屯溪街,将屯溪桥至江西会馆(今“屯溪老街”牌楼处)一带店铺民房焚毁殆尽,经此一役,屯溪一镇精华毁于一旦,“数百家损失千余万”。1929年出版《图画时报》第555期上有一张照片,其下中英文合璧,写有:“皖南屯溪此次遭朱老五焚刦,自古以来所未有。此为屯溪河街之一段,现已成灰烬。”乱后,锦天绣地,转眼皆非,屯溪市面一片萧条,不少钱庄受倒账损失,覆产倾家,从此一蹶不起。其他的一些商家亦逋负山高,索欠蝟集,有的只得倒闭歇业。
徽商眼中的朱老五事件(丰善芝信稿抄本)
痛定思痛,著名诗人、历史学家许承尧撰有《四月六日寇毁屯溪》一诗:
昔意山水窟,幽居足盘桓。地瘠盗不涎,路险能闭关。
诗中,作者嗟咨慨叹于新安山水之乡,因其地瘠路险,原先在世人心目中,此处是远离兵燹匪劫的安土乐天。然而,1929年的朱老五之乱变生不测,使得生于富贵、长于繁华的迷梦骤然幻灭:
岂知万峰底,亦懔峰火残!寇至疾如风,不及封泥丸。
祁休首被毒,小咋虐未殚。锐锋趋屯溪,哮怒嘘凶顽。
屯溪聚茶贾,财赋称赡完。豪家挟利器,寇睨尤喜欢。
索器更责食,丰膳供饱餐。衣锦白臂缠,含笑欹其冠。
许氏提及:作为皖南的腹地膏腴,由于茶业的兴盛,徽州茶商之席丰履厚,堆金积白的屯溪引起了周边草茅寒贱的觊觎。诗歌状摹了朱老五等人在屯溪的予取予求以及队伍之形象妆束。由于需索未得满足,朱老五遂放火泄愤:
扪腹用纵火,火如赤龙蟠。列肆四里余,脆比枯苇萑。万廛百货尽,一槁遗础干。焦骨杂碎砾,不辩颅与髋。斑斓渐江头,磴道钦血殷。
当时的焚劫,烟火余烬,数日不绝。由于承平日久,屯溪市上又以商人居多,故而“居民狎兵久,见寇初闲闲。有目嗟未盲,迫睹真刲剜。胆破不解逃,逃亦足蹒跚。蒲伏待见及,幸免魂犹寒。扶持各露宿,风鹤仍时谩”。朱部离后,满目颓垣败瓦,一片狼藉。
4月6日,朱老五离屯前往龙湾,屯溪各界人士联合成立了匪灾善后委员会,清理废墟,救灾恤黎,重建街市。此后,屯溪逐渐缓慢恢复。1931年3月28日,休宁人盛荣辉阅历世变,在其日记中曾睹物伤怀:
数年时光,人与景物已大不同,就以屯溪言,遭匪烧劫后,今虽有建筑,已不能整齐,尚有河沿一带瓦砾已还不少,不禁为之惨伤!则人事亦有东撇西移,或改行换业,亦尚不少。今日重临旧地,寻访故人,已不能如愿照常也。人固易变化,而景物亦会如此变化,真不测也!
当然,由于屯溪的地理位置及其经济地位,使其具有劫后重生的强大活力。在国内外茶叶经济持续繁盛的背景下,萧条陋巷,重新甲第,或翻造新式门面,或建筑洋式石库门。此后,自上街至下街逐渐改造一新,只有靠河一带尚是瓦砾场,未曾造作。1934年,郁达夫、林语堂、潘光旦诸人连袂前往徽州旅行,在《杭徽公路道中》和《屯溪夜泊记》中,潘光旦和郁达夫都不约而同地提及朱老五事件的破坏性影响,以及劫后屯溪的逐渐恢复。
屯溪老街
(四)余论
近数百年,皖南是南中国戏剧文化极为繁荣的地区,“弹琴歌舞吹唱,琵琶三弦月琴,正本长套杂剧,腔调梆子昆扬”,不仅传统的傩戏、目连戏、徽剧等频繁演出,外来的传奇新剧、民歌小曲等亦层出叠现。近三十年来,在徽州的田野调查中,我曾经眼过无数的戏剧唱本。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好事的徽州人,甚至将一些时事也即时编入民歌小调、戏剧唱本。例如,邻族间的官司诉讼,竟也有人将之编成杂剧公开搬演,聚观长夜。而作为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朱老五入徽以及火烧屯溪街,显然是时兴唱本的绝佳素材。
在徽州当地,1936年以前主要活跃的是徽剧班社,及至抗战爆发,随着各地人群的纷至沓来,外地的京剧(时称“平剧”)、越剧、黄梅戏、花鼓戏以及话剧、歌舞、杂技等相继前来皖南演出,并在本地成立了相关的戏剧社团,还有专门的戏剧舞台,比较著名的就有始建于1938年的屯溪之江大舞台。类似于《朱老五》这样的曲本,或许就曾在类似的场合演唱过……
戏场上,从未有敲不歇的锣鼓。然而,对于升平时世的商业社会,朱老五火烧屯溪街带来的惨痛记忆可谓创深痛巨。整个事件的经过起伏跌宕,叱咤风云的历史过客在皖南摧城拔寨,闯荡骑劫,如入无人之境。其间,官逼民反、慷慨侠肠的传说,煽惑人心的新奇口号,县府、商民与绿林草莽的交涉周旋,商贾庸谈,世态隐情,谲诈秘诡,兵刃反侧,所有这一切,都给人以强烈的冲击。此后,岁月如流,歌声依旧,时人反复通过各种形式,对此一惊天时变刻意形容、尽情摹写。上述的唱本,只不过是当年少数尚存天壤的两种文本,尽管如此,忆记纷纭的世人,仍能透过这些街衢市井之谣,游走于传说与真实之间,回望九十多年前的那场历史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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