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匠的人生-上海铁链筛网销售有限公司

刘大牙修了几十年的鞋,终于熬成了赫赫有名的鞋匠,也终于从“老刘”变成“刘师傅”。在变成“刘师傅”之后,他的眼睛上多了一副老花镜;而脑袋上却少了许多花白的头发,露出了紫色的头皮。

由于牙的缘故,他的上嘴唇显得有些曲卷,在鼻子底下委屈地蜷缩着;而今由于岁月地磨砺,那几颗耀眼的大牙看上去摇摇欲坠,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

这几颗耀眼的大牙是他的标志,带给他的却是终生遗憾——他一辈子没尝过女人的滋味。

从他的家——一处他父亲留下来的老宅子——到他摆地摊的地方,大概得走一个小时。多年没人修理的柏油路坑坑洼洼,两边老房子的墙体上,还保留着当年红色的标语——“毛主席教导我们......”。两行高大的白杨树,把这条坑洼不平的柏油路整个遮在阴凉里。虽然看上去破旧,但在这炎炎夏日之中,阴凉却带给人们无比的惬意。

最近几天,刘大牙总是在一个损坏严重的大门口看见一个很脏的小男孩。他好像从来也不换衣服,也不洗脸,头发比女孩子的还要长,而且上面经常沾着一些草叶之类的东西。大门的里面原来是一家国营修造厂,如今住着一个收废品的外地人。院子里堆满了酒瓶子、烂纸、废铁之类。外地人的老婆是个很邋遢的胖的出奇的女人,几年前来的时候,就只有她和跟她一样邋遢但却瘦的出奇的男人,并没有见他们有孩子。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让刘大牙感觉有些奇怪。如果是外地两口子的孩子,且不说他是突然冒出来的,为什么老在外面呢?他的父母怎么连脸也不给孩子洗呢?如果不是他们的孩子,那他又是哪来的?为什么始终就在他家的门口呢?

每次刘大牙经过,都忍不住要看那个孩子两眼。而那个孩子的反应却令他十分沮丧——孩子总是用一种恐惧的目光来跟他对视,而且总是盯着他那几颗耀眼的大牙。

在一个稍微有些阴沉的早上,刘大牙和往常一样,踩着他那辆歪歪扭扭、锈迹斑斑的三轮车,驮着那只装有补鞋机和乱七八糟工具、配件的得有一百多斤的木箱子。走到那个损坏严重的大门口时,他不由得扭过头——这似乎已经成了他新的习惯——,但是,孩子却不在那里。不知怎么,他竟有点失望。不自觉地停了一下,而且叹了一口气。

当他继续往前,走了不到五十米,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叫骂声。

“哪来的小杂种!竟敢到老娘的屋里偷吃!看我不摔死你!”

刘大牙顺着声音回过头去,只见收废品的外地人的老婆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肥鸭子似的,风风火火地从院子里冲出来。她的一只手拼命地摆动,另一只手里提着那个孩子,就像提了一只小鸡。

她径直过了柏油马路,来到一颗粗大的白杨树下——那是他们倒垃圾的地方——,然后,手一甩,那个小男孩便像垃圾袋一样掉在了垃圾堆里。同时,她又狠狠地骂了一句:“看我不摔死你!”

收废品的瘦男人也出来了,他手里抱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有几根油条。他像一具会行走的骷髅,摇摇晃晃走到胖女人的背后,举着盘子问道:“这......还要吗?”

“要你个头!你吃?”胖女人说话就像打雷,把瘦男人惊的一激灵。他略微弯了一下腰,将盘子里的油条倒在斜躺着的小男孩身上。犹豫了一下,索性将盘子也扔进了垃圾堆。

刘大牙看的有些眼热,他调转车头,“嘎吱嘎吱”往回走。这个举动把收废品的两口子吓了一跳,胖女人赶紧拉着瘦男人跑回了院子。

刘大牙跳下三轮车,快步来到小男孩身旁。小男孩显然被吓坏了,叼着半根油条的小嘴一动不动,他想哭又不敢哭,想躲又不敢躲,可怜巴巴地看着刘大牙。

刘大牙蹲下身子,把孩子嘴里的半根油条拽了出来,扔到一边。然后,他抓着孩子的胳膊腿活动一下,又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确定他没有受伤。接着,刘大牙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抓出一把零钱。同时,他把孩子拉起来,把钱放进那只脏乎乎的小手中。

“他们不是你的父母吗?”他用手摸着男孩又脏又长的头发,指了指院子里头。

孩子摇了摇头。

“你家是哪的?”

孩子又摇了摇头。

“那么......你爹娘呢?”

孩子仍旧摇头。他大大的眼睛里似乎增添了一丝迷茫。

“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他们打你了?”

小男孩突然“啊啊”叫了两声,张开嘴,用手指着里面。刘大牙楞了一下,然后托起他的下巴,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起孩子的口腔。他终于发现,孩子的上颚有一个指肚大小的圆圆的小洞。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是先天性残疾,肯定是被他的父母遗弃了。

这时,一辆驶过来的轿车停住了,急促地鸣着喇叭。刘大牙回头看了看,原来是他的三轮车挡住了轿车的去路。他迟疑了片刻,突然抱起孩子,快步走到三轮车跟前,把孩子放在车厢里的木箱顶上。然后,跨上车,“嘎吱嘎吱”地向前走去。

轿车从他的身边一闪而过,卷起的尘土瞬间将他们掩埋了。

刘大牙每天照常从那条颠簸的柏油路经过,不同的是,他的三轮车上从此多了一个孩子。他把孩子抱上车的那天,没有摆摊。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把那个孩子打扮的焕然一新。首先,他把三轮车骑到自己摆摊的那个广场的角落,用铁链将车子锁在电线杆上;然后,便领着孩子去了自由市场,在那里给孩子买了两套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接着又到澡堂子给孩子洗了个澡,把他身上的污垢全都冲进了下水道;最后,他把孩子领到了张师傅的理发店,在征询了张师傅的意见之后,决定给孩子剪一个小板寸。从理发店出来,孩子已经与之前判若两人了。在经过商店的时候,又给孩子买了些零食。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根据肚子“咕噜噜”的建议,他们直接去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一个砂锅排骨和一个麻辣豆腐,一斤水饺,一小瓶二锅头。孩子饿坏了,可能因为吃的太急,呛住了,憋的脸红脖子粗。把刘大牙吓坏了,也把老板吓坏了。

回家的时候,太阳即将西落。经过那座损坏严重的大门口时,正好胖女人出来倒垃圾。她吃惊地看着刘大牙和坐在木箱上的孩子,嘴巴张的好像里边含了一颗乒乓球。

孩子已经不再惧怕他,包括他那几颗耀眼的大牙。相反,就连他去厕所孩子也要跟上,俨然成了他的一条小尾巴。

因为问不出孩子的名字,他只好又给孩子另取了一个——“大宝”。从此,他回到家便有了说话的对象,虽然那孩子只是作为一个倾听者。对他而言,这已经很不错了。

之后,生活继续,他的生意也因为他的“赫赫有名”而依然红火。只不过,每个前来的顾客都会不约而同地问上一句:“刘师傅,哪来的孩子啊?”

“我的。”他很骄傲地笑着,“我的儿子!叫大宝!”

“挺漂亮个孩子!”

这句赞美会让刘大牙乐的合不拢嘴巴。但是,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个看上去有六七岁的孩子不会说话,即便冷不丁冒出一句,也根本听不清。就好像他不是在用嘴巴说,而是在用鼻子。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一个医生的耳朵里,他的老婆是刘大牙忠实的顾客。

“刘师傅!”

“哦,是郭医生。你要修鞋呀?”

“不。我今天休息,过来看看孩子。”郭医生看刘大牙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径直走到大宝面前。坐在马扎上的大宝显然对郭医生有些敌意,直到刘大牙说“让医生看看吧”他才停止了反抗。

“这是先天性腭裂。”医生一边看一边解释,“是由于怀孕期间用药不当,内分泌失调或缺乏营养造成的。这种病不仅影响孩子说话,吃饭也容易呛,将来还可能影响他的发育。最佳的治疗时间是两岁左右,但是,他已经错过了。”

“那......那......那还能治不?”刘大牙听到“已经错过”几个字,立马感到有些紧张。

“能治!”郭医生转过身来,肯定地说,“不过,咱们县城治不了,得去北京。”

“那得多少钱?”

“具体我也不好说,反正三五万是不够的。”

“这么多......”刘大牙把头低下了,刚刚还充满希望的眼神变得沮丧而悲哀。他扭头看了一眼大宝,大宝冲他一笑,他的心顿时感到一阵紧缩和刺痛。

“要不你明天带着孩子到医院检查一下,我跟领导说说,让他们跟北京那边的医院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减免一些费用。”

第二天,刘大牙没有出摊,也没去医院。他知道,即便再减免,他现在的钱也远远不够。昨天,郭医生走后,几乎所有在那儿修鞋的人都劝他,甚至有人说他当初收留这个孩子就是在瞎胡闹。人家的亲生父母都不要了,你何必为一个不相干的孩子伤脑筋呢?

从早上开始,刘大牙一直都在喝酒。大宝坐在他的旁边,趴着他的膝盖,眼睛跟着他手里的酒杯,始终都在笑。喝到最后,刘大牙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无名火,他扬起酒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巨响,碎玻璃溅了满满一地。

大宝一下子蹦到了床角,靠着墙,抱着膝盖,眼泪汪汪的,一动也不敢动。

信息站的老胡正准备出门,刘大牙领着孩子进来了。

“这不是修鞋的刘师傅吗?你......有事吗?”

刘大牙点了点头,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他往墙上扫了一眼,贴的全是出租、出售房屋,招工、月嫂之类的信息。这时,老胡递过来一杯茶,看着旁边的大宝说:“这孩子是......”

“我的,我儿子。”刘大牙摸着大宝的头说。

“哦。”老胡也没多问,回到桌子后面。

“我想打听一下,有没有买房的。”说这话的时候,刘大牙忽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老胡看出来没有,反正他是觉得脸上热热的。

“有!当然有!”老胡的热情立刻被点燃了,“你给谁打听?”

“我,自己。”刘大牙把目光移到了墙上。

“你要卖房?”老胡从桌子后边转出来,弯着腰,看着刘大牙的脸。

刘大牙点了点头。

“哦,你想买楼,是吧?哈哈!刘师傅,我听说你可发了!生意好的不得了!哈哈!要买楼,好事!看上哪儿的楼了?新建的‘湖苑小区’不错,四千五一平!什么时候买,你找我,保证让你买的合心!”

刘大牙稀里糊涂地点着头,内心感到一阵惭愧。

“那你说说,你的房子在什么地方?打算要多少钱?”老胡又回到桌子后面,摊开本子,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在城西,老西关。”

“哦。”老胡放下笔,皱了一下眉,“那儿的房子可不值钱。”

“那能值多少?”刘大牙满怀期待地看着老胡,仿佛是在央求他。

“几间?”

“三间正房,还有南房和西下房,煤棚、厕所......”刘大牙恨不得把能想到的都加进去,以提高他的房子的价钱。但老胡却伸出手制止了他。

“要是在南关,这房子可值钱了!南关正在开发,往少了说,最低也能卖四十万!”

“四十万!”刘大牙似乎看到了希望,腰杆一下子挺了起来。

“我是说在南关!老西关就不行了,顶多这个数......”老胡把手掌翻了两下。

“多少?”刘大牙看着老胡的手掌,觉得有些眩晕。

“十万!”

刘大牙挺着的腰杆塌下去了,他瞅着脚下的地板,脑袋里嗡嗡直响。

“要不过几年再卖?说不定哪个开发商想过那边开发,那一下就值钱了,能翻好几番!”

“算了。”刘大牙站了起来。

“不卖了?”

“卖!多少钱也卖!”

“想好了?”

“想好了。”

“那行,你跟我详细说说,我给你记下。你放心,我尽量给你往高了抬价!”

回去的路上,刘大牙感觉脚步异常的沉重。可能是因为上午的酒喝得太多了,走到收废品的损坏严重的大门口时,他忽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正巧,瘦男人驮着一车废纸烂铁回来,见状赶紧跳下车子,一边跑过来扶他,一边冲院子里喊他的胖老婆。

胖女人摇摆着双臂,急急火火地跑出来。大宝一见她,脸色立刻煞白,转身撒腿就跑。胖女人追了几步,便返回来跟她的瘦男人鼓捣刘大牙了。

这时,一对不算太年轻的夫妻急匆匆地走来,从他们身边像躲鬼似的绕了过去。看他们的穿着像是从乡下来的,女人的头上还罩着一块粉花白底的围巾。瘦男人本来打算请他们帮帮忙,可一看他们慌乱惊恐的表情,便把话咽了回去。这夫妻俩也根本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绕过去之后,竟然撒开腿朝着大宝跑去的方向,一溜烟就不见了。

过了好半天,刘大牙终于醒过来了。他缓了缓神,突然发现孩子不在身边,忙问:“孩子呢?”

“跑了!”胖女人撇着嘴说,“我一出来他就跑了!好像我要吃人似的!”

刘大牙扑棱一下站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瞪了胖女人一眼,踉踉跄跄地往回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大宝的名字。

胖女人看看她的瘦男人,瘦男人看看他的胖老婆,俩人随后也都跟了过去。

天完全黑下来了,三个人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路灯下会合在一起。

胖女人已经喘的直不起腰了,她两手扶着膝盖,一个劲地干咳。

“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瘦男人看了看自己的胖老婆,又瞅了瞅手足无措的刘大牙,“要不咱们报警吧,让警察帮着找。人家总比咱们有办法!”

“都这会儿了,人家早下班了!”刘大牙沮丧地抱着头,蹲在地上。

“你傻呀!110二十四小时执勤,公安局肯定有值班的。”

“就是!这黑灯瞎火的上哪找去呀!还是交给警察吧。走吧!”胖女人非常支持她丈夫的建议,拽着刘大牙的胳膊,三个人急匆匆走向公安局。

值班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靠在椅子上玩手机。见他们进来,他微微抬了一下眼皮。

“同志,我们报案!”瘦男人趴在窗口说。

“说。”小伙子放下手机,摊开面前的本子,拿起了笔。

“孩子......孩子丢了!”刘大牙从瘦男人的咯吱窝底下钻过去,把脑袋钻进了小窗口。

“姓名?”

“刘金贵。”

“年龄?”

“五十七。”

“没问你!说孩子!”小伙子明显有些生气,用笔使劲在纸上划了两下。

“哦,孩子。孩子叫大宝,六七岁吧。”刘大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到底六岁还是七岁?”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你连自己孩子几岁都不知道啊?哎,对了!你刚才说你五十七,孩子六七岁......是你的孩子吗?”小伙子皱着眉,目光犀利地盯着刘大牙那张紧张而又焦急的脸。

“是......不过不是亲生的......是......”

“那就是收养的?办手续了吗?”

“手续?没......”

“你这样做是不合法的!知道吗?”小伙子用笔敲了几下桌子,刘大牙的脑袋不由得缩了回去。

“警察同志,你看......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找到孩子。手续......让他以后补。”瘦男人陪着笑脸,同时递上去一支烟。

小伙子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把瘦男人拿烟的手推开,“接着说,什么时候丢的?”

“过了中午,也就......两点多钟吧。”瘦男人依旧陪着笑脸。

小伙子身子往后一靠,把笔扔在桌子上。“我们有规定,不过二十四小时不能算失踪。你们再去找找。”

“我们都已经找遍了,找不着啊,这才来......”瘦男人也有点急了。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我现在不能给你们立案!要不等明天吧,过了下午两点,你们再来。”说完,小伙子把刚才写着字的那页纸撕下来,揉了揉,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

出了公安局的大门,瘦男人冲着里面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什么玩意儿!”

刘大牙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了,他哭丧着脸,默默地跟在收废品的两口子后面。

“我看......先回家吧。街上现在连个人都没有,想打听都没处打听!再说,你也该回家看看,说不定他自己回去了呢。”胖女人说着,拽了拽她丈夫的胳膊。

“就是,先回吧。不行......明天我们还帮你一块找!”瘦男人本来想拍一下刘大牙的肩膀,给他一点安慰。却被他的老婆使劲一拽,差点摔一个跟头。

这个夜对刘大牙来说,注定是漫长而难熬的。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手抱着后脑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泛黄的天花板。

外边的夜,寂静的就像不会呼吸的死人一样,虫子也都睡去了。

大宝的影子就像虚无缥缈的风,一会儿在地下跑,一会又趴在了他的膝盖上。抓不住,摸不着,但却真真切切的就在他的眼前。他看着,看着,不由得老泪纵横。

大宝虽然不会说话,但他会倾听。每次刘大牙给他讲故事或者跟他拉家常,他总是趴在刘大牙的膝盖上,小手托着下巴,笑眯眯的。在没有大宝之前,刘大牙回到家,除了喝酒,几乎变成了哑巴。有了大宝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他很会讲故事,而且有时还会讲笑话。这不仅让他的生活变得充实、快乐,也让他看到了希望。等他动不了了,大宝会照顾他;百年之后,大宝没准能给他办一场像样的丧事呢。要是大宝的病治好了,他还要供大宝上学,给他娶媳妇,他刘大牙还能当爷爷呢!

怎么说丢就丢了呢?他能跑哪去呢?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就差到城外去了。莫非他跑到城外去了?不行,明天必须到城外找找!

等他忽的一下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已经铺满大地。

收废品的两口子鬼鬼祟祟地在刘大牙的大门外徘徊,刘大牙猛地一推门,把他俩吓了一跳。

“今天......去哪找啊?”瘦男人怯生生的问。

“城外!”刘大牙头也不回,径直往前走。

“那还......报案不?”

“不报!”

两口子捅咕捅咕,只好跟在刘大牙屁股后面。

“见过一个孩子没?六七岁,这么高,平头,穿一身牛仔服,旅游鞋。”这句话他们三个几乎见人就问,可是得到的回答基本上就是摇头、摆手和“没见过”。眼看着太阳火辣辣地挂在了正中央,脚下的影子缩成了一个小圆圈,胖女人一屁股坐在了土地上。

“我是一点走不动了!嗓子冒烟儿,肚子叫唤,腿肚子像灌了铅沫子,这叫什么事啊!整整一上午,嘴皮子几乎没消停过,谁受得了!”胖女人每说一句,脑袋就往两个男人这边歪一下,眼睛里充满了抱怨、委屈和不满。

刘大牙虽然一直认为大宝的走跟这个女人不无关系,但人家毕竟也一直跟着在找,所以,他也无话可说。

“老刘,要不咱们先去找个地方吃点饭吧,这不吃不喝的,谁也受不了。”瘦男人呲牙咧嘴地抹着脖子上的汗,其实,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你们去吃吧,我吃不下。”刘大牙一边用衣襟子擦脸,一边往四周踅摸。

“走吧,我请!不用你花钱!”

“不去!”刘大牙甩开瘦男人的手,转身给了他一个后背。

“那好吧......要不就......都忍忍吧。”瘦男人无奈地看了看他的胖老婆,然后,三个人便挨着坐下了。

沉默了一阵,瘦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刘师傅,你看......咱们这样找下去也没个结果,我看,还是报案吧。”

“就是!”胖女人欠了欠屁股,“咱们现在回去,估计到了公安局也就差不多两三点了。昨天他们不是说让过了两点去吗?我看......”

“你们回去吧。”刘大牙打断胖女人的话,“我自己再找找。”

这句话让两口子感到左右为难,瘦男人一个劲地吧唧嘴。

“回去吧。”刘大牙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太阳,“要是实在找不到,我也就回去了。”

“那......那我们可真走了,你自己保重!”瘦男人说话的时候,已经站起了身。

“走吧。”刘大牙低着头摆了摆手。

两口子仿佛得了特赦令,大一步小一步的,一拐弯就不见了。

刘大牙目送着他们的身影,眼睛里突然滚出来两行热泪。

日子就好像永远无法停止流动的河水,一转眼十几天过去了。大宝依然杳无音讯,刘大牙也渐渐失去了信心。离了谁地球也照样转不停,离了谁生活也得继续。命里没有莫强求,看来他刘大牙天生就没有儿子命!他现在倒是有点后悔,如果听了收废品的两口子的话,当时要是报警,说不定还真能找回来。

这些天来,刘大牙一直没有出摊,这引起了他的那些老客户以及那几个没事经常在他鞋摊闲坐的老头们的遐想和猜忌。后来人们终于知道大宝走失的事情,于是,各种议论便纷纷登场,很快就弄得沸沸扬扬。

这天一早,刘大牙收拾好他的工具,骑着那辆歪歪扭扭的三轮车,“嘎吱嘎吱”地来到他的老地方。他刚把遮阳伞固定好,一个胖老太太提着菜篮子走了过来。

“刘师傅!哎呦!我还以为你改行了呢!我家里现在攒了好几双鞋了,有开胶的、开线的,我去年买的那双皮鞋,哪都好好的,就是鞋底子断开了。扔了怪可惜的,一会儿我都给你拿出来。”

“要没事现在就拿去吧,趁人少。”

“也是,我这就去。”老太太扭着上下一样粗的身子走了几步,又回来了。“孩子......没找着?”

刘大牙摇了摇头。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现在这社会乱呀!我看呐,八成是让人贩子给弄走了!”

刘大牙也跟着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这么想过,可是这孩子不会说话,估计人贩子不会要他吧?”

“不会?”老太太四下看了一眼,把嘴巴贴到刘大牙的耳朵边,“现在的人贩子可不是以前那样了!以前只卖孩子,现在卖的是孩子的器官!心、肝、肾,哪一件都能卖好几十万!你没听说过?”

刘大牙仿佛看见了大宝正在被人抛开肚子似的,脸色骤然变白。他猛地往后一撤身,把老太太吓了一跳。

之后的几天,刘大牙接二连三地听到类似的说法,他再也坐不住了。

那天,他早早地收了摊。把车子锁在电线杆上,便一路小跑着来到公安局。登记之后,他进入办公大楼。他缓缓挪动着脚步,心里忐忑不安。当他终于看清里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胖的警察时,这才走过去。

“你找谁?”那位警察放下手里的报纸,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我......我报案。”刘大牙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胖警察和那天夜里的小伙子一样,摊开本子,拿起了笔。

“说吧。”

“孩子丢了!”

“什么时候丢的?”

“有......半个多月了。”

胖警察抬了一下眼皮,“为什么现在才来报案?”

刘大牙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连警察也听烦了,就开始问他孩子的姓名、年龄、特征、走时穿什么衣服等等,全都做了记录。之后,警察把笔夹在本子里,说:“你先回去吧,我们会尽快安排调查,有消息再通知你。”

“同志,我......我再问一下,他们说人贩子会挖孩子的器官,大宝会不会......”刘大牙说话时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

胖警察诧异地看着刘大牙,“你这都听谁说的?没有的事!快回去吧。”

刘大牙只好出来,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正走着,迎面一辆小轿车停下来,冲他按喇叭。他弯腰一瞅,原来是郭医生。郭医生没有下车,摆手让他过去。

“我听说孩子走丢了?”

刘大牙点了点头。

“真可惜。”郭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我那天回去之后就跟领导说了,领导也很在心上。下个月刚好有个红十字会发起的爱心助残活动,医院领导好不容易为你的孩子争取到一个指标,手术费全免。可没想到......唉!”

这个消息让刘大牙感到心里隐隐作痛。那天回到家,他把头捂到被子里,放开声地大哭了一场。

刘大牙整夜胡思乱想,难以入眠。郭医生的话不仅加剧了他对孩子的思念与牵挂,更使他感到无可推卸的内疚与自责。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大宝在他的记忆里是永远不可能淡出,更不可能忘记的。对于他这个孤老头子来说,大宝的存在不光消除了他多少年的寂寞,更是他将来生命的延续。而大宝的失踪,简直比剜去他的心肝还要让他痛苦。

第二天,刘大牙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太阳已经老高了。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夜可怕的、令人心惊的噩梦。具体情节已经记不清楚,但似乎都与大宝有关。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平常这个时候,他早就把摊子摆好,并且开始做活了。

他推着车子正准备出门,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紧接着,院门被推开了,信息站的老胡带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刘师傅,我还以为你早出摊了。正好你在,那就让他们进来瞧瞧。”老胡笑呵呵的,回头对那俩人说:“这就是房东刘师傅,赫赫有名的修鞋匠!人家这几年发了,要买楼!要不,你们上哪儿捡这便宜去!”

那个男人急忙笑嘻嘻地过来,刘大牙稀里糊涂的跟人家握了握手。

“房子虽然是老房子,可这是在城里呀!拿你们乡下五间新房都换不了!”老胡一只手叉着腰,仿佛演讲似的,“刘师傅是厚道人,你们随便看,他不会介意的。”

男人兴致勃勃地仰着脖子,在院里来回转悠,还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了看。女人似乎不太满意,她轻轻碰了碰老胡的胳膊,老胡会意,俩人来到门洞里。

“这房子有点儿太旧了,十一万,我看不值。”女人说话的时候,还微微撇了撇嘴。

“大妹子,这可是在城里!够便宜了!昨天我领你们看那家,房子是好,可四十三万!少一分人都不买!你要拿得动,咱还上那家去。”老胡声音虽然很低,但他那抑扬顿挫的语气,使那个女人不得不羞愧地地下了头。

“要不这样吧,我再去跟房东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再少点。如果他十万肯卖的话,你可捡着大便宜了!”老胡用一种命令式的目光看着女人,女人好像很感激似的点了点头。

于是,老胡来到刘大牙身旁,贴着他的耳朵,仍然用那种很低的、抑扬顿挫的口吻说:“刘师傅,人家有点儿看不上啊!咱说实话,你这房子太旧了,人家最多给八万!我费尽口舌,忽悠了半天,总算又给加了一万。咱凭良心讲,刘师傅,就你这破房子,九万可真不少了!你要同意,咱这买卖就算成了;你要不同意,我可再也给你找不到这样的买主了。到时候,只怕连八万都保不住!”

刘大牙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早已把去信息店让人帮他卖房子的事给忘了。当初他想卖房子,是为了筹钱给大宝做手术。可现在大宝没了,还卖什么房子!于是,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带他们走吧,我不卖了!”

“刘师傅,咱可不能太贪心啊!九万真的不少了!你自己瞅瞅你这破房子,还......还......这也就是碰上两个冤大头!”老胡有些着急了,眼珠子不由自主地滚到了眼角。那个正女人不安地望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期待。

“我真不卖了!”刘大牙有些不耐烦,推起车子要走,被老胡一把摁住了。

“要不这样,我再去跟她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给你加点儿。我是为你好,可不是为了挣你那点儿中介费!”说着,老胡转身欲走。

“我都说了,不卖了!”这一嗓子,院子里所有人都听到了。老胡、门洞里的女人和兴致勃勃地男人,全都吓了一跳。

“你......你......你是说真的?”老胡第一个反应过来。

“真的!”

“那......那你那天是干嘛去了?玩我?逗我?拿我开玩笑?”老胡咄咄逼人,逼的刘大牙直往后退。

“怨我!怪我!要打要骂随你!我不卖了!不行吗?”刘大牙不知哪里来的倔劲,低着脑袋直往老胡怀里钻。老胡吓的以为他要打架,一个劲的往后退。

刚刚还兴致勃勃的男人,仿佛挨了笤帚的狗一样,顺着墙根溜到门洞里他呆若木鸡的老婆身旁。

“哎......哎......你干嘛!哎......”老胡一边退一边喊,终于退到了门洞里。三个人狼狈不堪,一溜烟地跑了。

西边的天空红彤彤一片,白天的热气总算是散去了。蚊子开始活跃起来,一边飞来飞去,一边寻找着机会。乘凉的人们有说有笑,搜肠刮肚地编织着可有可无的新闻。孩子们在白杨树间追逐嬉戏,时不时地跑到路中间。过往的车辆不停地按着喇叭,像蜗牛一样蠕动着。大街上充满了清凉油和汽油混合的味道。

刘大牙跟在一辆汽车的后面,忍受着尾气和尘土的侵袭。由于速度太慢,没有一点惯性,所以,他蹬起车子来显得非常吃力。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屁股也已经离开了座位。

在那个损坏严重的大门口,外地收废品的两口子坐在小马扎上,一人拿着一把蒲扇,“呼嗒呼嗒”地扇着。瘦男人的脖子一直撑着,眼睛盯着路上的车流和行人。终于,他看见了刘大牙,便把扇子放到他老婆的怀里,站起身,提了提鞋子,“踢踏踢踏”地跑了过去。

“老刘,你过来下,我跟你说件事。”瘦男人拽着刘大牙的车把,说话时尽量压着嗓子,显得神秘兮兮的。

刘大牙将车子拐到大门口,拉住手刹。然后,直起腰来问道:“有啥事?”

瘦男人踮着脚尖,使劲够着刘大牙的耳朵。他嘴里的蒜味呛得刘大牙直歪脑袋。“你猜我见到谁了?——大宝!”

“大宝?”刘大牙仿佛被蜂蛰了一下,手忙脚乱地从车子上跳了下来。他一把抓住瘦男人的肩头,“在哪儿?快说!在哪儿?”

瘦男人使了好大劲才把刘大牙的手从肩头上拿下来。他晃了晃膀子,拉着刘大牙进到院里。那只脏兮兮的狗正在吃食,冲他们呲着牙“呜呜”地警告了两声,便从食盆里叼了一块馒头,钻进它自己的窝里去了。

“我今天去刘家庄收破烂,正转悠着,忽然看见大宝在街边坐着。我也没敢过去,就远远地盯着他。到中午的时候,从一条巷子里出来一个女人——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岁——把大宝领回去了。我还听到她好像叫大宝‘喜子’,一定是她给大宝新取的名字。”

“你咋不把他带回来呢!你呀,你呀!”刘大牙急的直跺脚。

“我哪敢呀!万一让他们发现了,还不得打死我呀!刘家庄离咱们这儿二十多里地,我要死了,我老婆连我的尸首都找不到!”

“那我自己去!”刘大牙转身就往外走,被瘦男人一把拽住了。

“你去哪儿?你是不是不想活了?”瘦男人压低声音,仿佛生怕被人听见似的,“那些人贩子什么事不敢做?你去了只怕是孩子救不了,倒连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你听我的,千万别冲动!”

“那你说咋办?要不咱多找几个人......”

“干嘛?打群架去?要不说你这人不长脑子呢!”瘦男人扭头往外看了看,又把大蒜味的嘴凑到刘大牙耳朵上,“报警!让警察去逮他们!”

“对!对!”刘大牙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报过警了,现在大宝有了消息,当然要通知警察。“我......我这就去!”

“把车子推院里吧,我跟你一起去。我能找着那家人住的地方。”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两辆闪着警灯的警车一路鸣着警笛开出了城区,风驰电掣般地冲进来黑暗的夜幕之中。

刘家庄的狗此起彼伏地狂吠着,好像在进行着一场大赛。刺眼的警灯让在街道乘凉的人们感到惴惴不安。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猜测着,但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六七条手电的光束上下左右地晃动,随着急促地脚步声,冲进一条小巷,在一座贴着暗红色瓷砖的门楼前停住了。其中一个警察推了一下门,门没锁。于是,他们一拥而进。

正房里亮着灯,门也开着。从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的情况。屋里一共有四个人,一男一女两个大人,还有两个岁数差不多的小孩子。他们围着一张圆桌,看样子正在吃饭。两个大人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们脸上挂着惊讶的表情,不约而同地盯着门口。

“别动!警察!”警察们鱼贯而入,刘大牙和瘦男人跟在后面。

过去四个警察,分别把男人和女人按在了桌子上。这俩人一边挣扎,一边不停地喊叫。其中一个孩子立刻大哭起来,嘴里的米饭喷到了女人的脸上。另一个孩子虽然没哭,但从他的脸上完全可以看出来,他已经吓傻了。

刘大牙快步来到桌前,一把抱起了那个吓傻的孩子,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大宝,真的是你呀!大宝......”

“那是我的孩子!”女人突然疯狂地叫了起来,差一点从警察的手里挣脱。

“是这个孩子吗?”一个警察指着刘大牙怀里的孩子问道。

“对,对!就是这个孩子,叫大宝。”瘦男人连忙回答道。

“那是我的孩子!他不叫大宝,他叫喜子!”女人拼尽全力地挣扎着,喊叫着。

“有什么话到局里去说!”那个警察一挥手,于是,又过去一个警察,抱起了那个仍在嚎啕的孩子。一伙人“呼噜呼噜”地出了屋子,来到巷口。在街道上人们惊恐不安的目光中上了警车,伴着刺耳的警笛声,出了村子。

这会儿,大宝好像已经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他横坐在刘大牙的膝盖上,用小手揪着刘大牙下巴上的胡子。刘大牙笑,他也跟着笑。另一个孩子也停止了哭泣,他怯生生地挨着瘦男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警察给他的矿泉水,也不喝,一个劲地在手里转着。时不时还往刘大牙这边偷着看一眼。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出来了,身后跟着两个警察。他们从刘大牙身边经过时,女人看了看刘大牙,刘大牙也看了看那个女人。他本来以为,这个女人会恨得咬牙切齿,但出乎意料的是,女人的眼睛虽然红肿,可目光是温柔的、和蔼的、甚至含有感激的成分。刘大牙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出了屋门。接着,他听到了关车门的声音和汽车发动的声音。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刘大牙一直回想着那个女人的目光,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到后来,刘大牙不知怎么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竟更加莫名其妙地担起心来。

瘦男人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快一点了。他打了个哈欠,看看旁边快要睁不开眼睛的那个孩子,伸手把他搂在怀里。那个孩子一下子清醒了,惊恐地看着瘦男人,连忙往旁边挪了挪。

瘦男人摇了摇头,冲孩子勾了勾手指。孩子便怯怯地将矿泉水递过来。瘦男人拧开瓶盖,送到孩子嘴边,孩子摇了摇头。瘦男人便举起瓶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去了半瓶。然后,他拧好盖子,把瓶子又塞回孩子的手中。

大宝已经睡着了,他枕着刘大牙的臂弯,发出轻微而香甜的鼾声。

刘大牙始终忐忑不安地盯着窗户外面,努力猜测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院子里闪起了红蓝相间的灯光,警车回来了。刘大牙忽然感到一阵紧张,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女人推门进来,她的手里抱着几个红色的小本子。在经过刘大牙身边的时候,她先是看了看睡着的孩子,又看了看刘大牙。她的目光和刚才一模一样,仍然是温柔的、和蔼的、甚至含有感激的成分。

刘大牙独自躺在床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上面那只小小的蜘蛛。它已经造就了一张小小的丝网,也已经有一只蚊子粘在了网上。也许是这只蚊子于它而言过于肥大了,以至于这只蜘蛛久久的踯躅徘徊,不敢近前。

他在想,其实自己就是那只蜘蛛。大宝终于找到了,可是他却变成了‘喜子’。本应该属于他刘大牙的幸福,却被一个女人劫走了。那个叫秀梅的女人的确是喜子的母亲,有红皮的本子作证。他刘大牙又算什么呢?他还不如那只蜘蛛!

话说回来,秀梅也够可怜的。因为喜子的残疾,她的第一任丈夫毫不念及旧情,果断的和她离了婚。而她的第二任丈夫,自从有了亲生儿子之后,便开始对喜子百般刁难甚至凌辱,使她终于无法忍受而不得不选择再次离婚。两个相差不到两岁的孩子几乎成了她的累赘,她因此遭到了街坊邻居的议论和好几个未婚男人的拒绝。万般无碍之下,她只得听从媒人的建议,只带二儿子出嫁。可是,喜子怎么办呢?

就在不到两个月前,媒人给她介绍了现在的丈夫——一个十足的好人,憨厚、善良,不苟言谈。那个时候,她已经到了几乎无法再生活下去的地步。她的父母早已离世,哥嫂及姐妹都躲得远远的。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窘况可想而知。迫切的需要及媒人耐心的劝解,使得她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了一个她自己都认为是简直毫无人性的决定。

就在男方要来相亲之前的一天,秀梅把二儿子托付给邻居照看,自己带着喜子徒步进了城。走到那个损坏严重的大门口时,她骗喜子说去给他买好吃的,让他在这里等。然后她就往前走,拐了个弯,绕道出了城。在郊外,她找了个僻静的小树林,坐在土地上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直到精疲力尽才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

媒人正在等她,说现在有专门收留流浪儿童的机构,让她放心。喜子毕竟是个残疾孩子,不要因小失大,耽误了二儿子的前途。——但是,她怎么可能放的下心呢?

婚后,第三任丈夫对她体贴入微,对孩子也是疼爱有加,简直无可挑剔。可越是这样,她越是想念喜子。她常常背着人边哭边抽自己的嘴巴,她觉得自己简直就不是人。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疯掉的。于是,终于有一天,她鼓足勇气对丈夫说出了真相。没想到,丈夫听完后把她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并立马拉着她直奔城里。恰好还是在那个损坏严重的大门口(当时收废品的两口子正摆弄昏迷了的刘大牙),看见了飞跑而去的喜子的背影。于是,他们赶紧追上去,把喜子带回了家。

对于这样的情况,警察也没有深究,只是把秀梅教育了一番,就放他们回去了。在离开公安局之前,两口子对刘大牙千恩万谢。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他们还是把大宝(刘大牙从心里不肯承认孩子叫喜子)带走了。

刘大牙躺着躺着,忽然坐了起来。他想起一位算命先生曾经说过,从人的五官,尤其是眉头处就能看出一个人有没有儿子命。于是,他翻身下床,用袖子掸了掸墙上那面镜子上的土,便仔细地打量起自己的眉头。

从眉头上他并没有看出什么,倒是脸上那些横七竖八的皱纹十分显眼。这些皱纹让他的心里莫名地滋生了一丝悲哀,他不由得感到有些伤心。再接下来他就看到了那几颗耀眼的大牙。这几颗大牙毁掉了他做别人丈夫的权利,如今大宝的失去,难道也是这几颗大牙的缘故?他真想找块砖头,把它们一个一个全都拍下去。

这时,瘦男人忽然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两瓶酒,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是全城最有名的新疆怪味辣子鸡。他毫不客气地盘腿坐在床上,打开瓶盖,嘴对嘴地喝了一口。

“愣啥?拿杯子,喝酒!”

“拿啥杯!瓶子不能喝?”

那天,他俩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到最后,全都倒在了床上。

十一

第二天醒来,刘大牙就觉得脑袋像是要裂开似的疼。瘦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床上只剩下一堆骨头和两个横躺着的酒瓶子。

他找了半天,家里一颗止疼药也没用。于是,他关上屋门,向大门口走去。

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一声非常熟悉的孩子的笑声。“这怎么可能?”他使劲揉了揉太阳穴,那笑声再次响起。

门开了,喜子蹦着跑了进来,嘴里含混不清的叫着什么。

刘大牙简直惊呆了,他把双手张开,蹲了下去

“大宝!”这俩字一出口,刘大牙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秀梅两口子紧跟着也进来了。秀梅手里拎着一个布兜子,她丈夫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俩人看着紧紧抱在一起的刘大牙和儿子,眼睛里也闪动着泪花。

进屋之后,秀梅说:“老哥,我们家条件也不好,没啥可报答你的。喜子这孩子,在家里一个劲地拉着我们要进城找你。看来,他跟老哥有了感情了,也说明老哥对他是真的好。我们商量好了,就让喜子认你做干爹!等他长大了,就像孝敬亲爹一样孝敬你!”

“好!好!”刘大牙哽咽着,快说不出话了。

“这个兜子里是喜子换洗的衣服,那个袋子里是一些自家产的东西,都不值钱。留着你跟喜子吃。他最爱喝小米粥,我特地多拿了点。”秀梅揉着发红的眼睛,笑着说。

“你是说......让我跟......喜子吃?”刘大牙抬起头,疑惑地望着秀梅。

“对!以后让喜子在你家住半月,回我家住半月,两头跑。”

“真的?好!好!”刘大牙一把将喜子抱起来,在他的脸上使劲地亲。“今天中午,咱们下馆子!”

“那就不用了,二小子还一个人在家呢。喜子今天就留下,半个月以后我们来接他。”秀梅说着,轻轻拽了拽她丈夫的袖口,俩人就要出去。

“那不行!”刘大牙抱着喜子堵在了门口,“说啥也得吃了饭再走!你不用蒙我,孩子在家一定有人照看。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你们要是客气,我可不高兴!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要把二小子也带上!还有,咱儿子以后在你家叫喜子;在我家,我还是喜欢叫他大宝。你看行不?”

“那咋不行!”秀梅笑了,“喜子,大宝,不管叫啥,都是咱儿子!”

“以后就让他来城里念书,我供!”

“他这样......还念啥书啊。”秀梅不觉伤感起来。

“能治!”刘大牙兴冲冲的,“我认识县医院的郭医生,下个月有个爱心......啥的,反正就是免费给孩子做手术。郭医生已经给咱联系好了,我明天就去找他!”

“真有这好事?”

“那能有假!”

正说着,收废品的瘦男人进来了。刘大牙忙不迭地将喜子认他做干爹的事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遍,瘦男人也是高兴地手舞足蹈。

“今天中午下馆子!把你老婆也带上!”刘大牙这会儿早已忘了脑袋疼。

“下馆子?谁......你请?”瘦男人眨巴着小眼睛,看着刘大牙。

“当然是我请!”

“那行,那去!”

屋子里的人全笑了。

“先别笑了,把鞋还给我。”瘦男人看着刘大牙的脚说。

“鞋?我啥时候拿你的鞋了?”刘大牙被弄得满头雾水。

“我穿的是你的鞋,你穿的才是我的呢!你这鞋可真臭,把我的脚都捂臭了!”

刘大牙低头一看,脚上穿的果然不是自己的鞋。他不由得哈哈大笑,那几颗耀眼的大牙,在从玻璃窗照进来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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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内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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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九月不下雪

责编 梁景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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